远具丹漆之礼器,遥送汪老之南行
——怀念法国大儒汪德迈先生
李正荣
北京师范大学跨文化研究院 教授
北京师范大学跨文化研究院 副院长
“二零二一年十七日凌晨四时,法国著名汉学家汪德迈(Léon Vandermeersch)先生心脏骤停”——北京师范大学跨文化研究院网站17日刊发的一个信息。从看到这则讯息之时起,直到今日,“汪德迈先生心脏骤停”九个字一直重击着我。
反复看北京师范大学跨文化研究院网站和法国阿尔多瓦大学网页同时发出的悼文《跨文化永远的一颗星:汪德迈》,我一直寻找汪先生“心脏骤停”的时空点。讯息说:“凌晨四时”,那么,这是北京时间,还是巴黎时间?心脏骤停,是在汪老的家里,还是在医院?如果是北京时间凌晨四时,巴黎是前一天的晚上十时;如果巴黎时间凌晨四时,北京时间是中午十时。那么,巴黎的晚上十时之前,汪先生还在工作吗?汪老是否正端坐书斋研究《文心雕龙》呢?换一个时空点,如果是巴黎的凌晨四时,汪老是在安详的睡梦中永远的睡着了吗?如果汪老是在充满跨文化气氛的家中“心脏骤停”,那么,汪老满室的中国典籍,汪老刚刚在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出版的跨文化中国学研究的《汪德迈全集》,是否映照了这个悲伤的时刻?
所有这些疑问,这几天一直噬咬着我。其实,只要向我的好同事、好朋友董晓萍教授和金丝燕教授问一句,这些疑问都可以迎刃而解。
然而我缄默了。
谁也不可否认,“心脏骤停”四个字的意义就是一个人生命的最终意义。“心脏骤停”,此岸的生命到此终结;“心脏骤停”,活跃的生命转成死亡;“心脏骤停”,不息的思想睡着了,永远睡着了。
但是,在汪德迈先生的学术起点之处,苏格拉底蔑视那一杯让心脏骤停的鸩毒。支持思想者思想的心脏骤停了,但是思想者的思想不会骤停,思想者的生命依然存活在思想者的思想中,存活在后来者对思想者的思想的思想中,存活在后来者对思想者的思念中。
汪德迈的学术归结处的《文心雕龙》的作者刘勰说,他齿在踰立的时候,“尝夜梦执丹漆之礼器,随仲尼而南行,旦而寤,乃怡然而喜。”这不就是思想者和追随者之间超越死亡的关联吗?这当然是后来者对仰慕前辈思想者的思念,反过来说,也是思想者在后来者心中的存活。刘勰因此一梦,怡然一生,“大哉圣人之难见哉,乃小子之垂梦欤!”
而我,能在有生之年,能够不是梦境里,而是亲身跟随大思想家前行,那又是多大的幸福呀!
我思念汪先生,在悲痛的同时,又充满了更多的怡然之幸运感。
我没有资格给汪先生封圣,但是无论怎样说汪先生是法国汉学的大儒,哪怕是按《论衡》的高标准来衡量,汪先生也是鸿儒。汪先生又岂止“精思著文,连结篇章”,汪先生于西学之道,精通自古希腊哲学至当代哲学的根本学术体系;于中学之道,精通从“小学”到“大学”的中国国学,而汪先生对中西跨文化的互观,更是“超而又超者”。
能跟随这样的国际一流大儒一起进行跨文化研究,是何等怡然之幸运呀。
2015年,北京师范大学在乐黛云先生、汪德迈先生、王宁先生、程正民先生、陈越光先生、董晓萍教授、金丝燕教授、王邦维教授、李强教授、王一川教授、李国英教授等先进者开拓之下,开始创立世界第一个跨文化学专业。我进入跨文化学稍晚一步。但是,甫一进入跨文化学的大门,就与汪先生同框、同坛。2017年9月跨文化国际课程班,我是汪先生的学生,也是“跨班”的讲员之一。法国专家和中国专家主讲的课程,让我知识体系因之而更新,汪先生的两次讲座更让我敬佩。在北师大图书馆的大讲演厅,汪先生在讲台娓娓道来,宣讲和讲稿清一色汉语。我原以为汪先生的汉语讲稿有人帮助,事实却是每一页PPT都是汪先生自己制作的。当讲稿中出现某一个词,某一句话不是中国的表达习惯时,我感到无比亲切:这就汪老先生的顽强,也是汪先生的勇气,背后则是汪先生对中国的热爱。汪先生讲课的内容,更让我佩服,汪先生始终在哲学高度上对中国文化进行统摄式的思辨。
2018年,在教九楼,汪先生又一次来北师大教授跨文化的中国学,这一次汪先生讲中国的古代文字。从中我听出汪先生对中国文字的理解,有着强大的西方语言学背景,也有对西方语言学的突破,这突破就是中国的“字”优先,而非“语”优先。
2019年春天,是一个永难忘记的春天,汪先生又是两场讲座。承蒙董晓萍教授和金丝燕教授的信任,汪先生的第二场讲座由我主持。汪老讲座的题目是《论〈诗经〉的起源》。今日我敢说,这一次课,我听懂了。这并非仅仅因为我离汪老最近,我就在讲台旁汪先生右侧肩下,像一个书童一样给汪先生扶话筒,做板书,所以,汪先生的汉语用字,汉语用句,我都一一听得明白。除此之外,这一次课我听得透彻,还因为汪先生的研究方法,被我领会到了。汪先生讲中国最古代的诗歌总集,背后使用的是严密的科学方法,这既是一种符合中国文化的“内质性”方法,更是西方学术传统下观看中国文学的“外位性”的方法。汪先生顺着诗经的核心概念“风”展开讨论,从农业、到气象、到占卜、到采风,转了一个自洽的圆,完成了一个独特的新的诗经起源说。这样的学术讨论,解渴!而现在,17日凌晨4时以后,这样的讲座从此再难相见了。听说汪先生生前已经把他的《诗经》起源新说写完,现在我在等待它的出版,作为一个后人时时学习。
那年春天,在北京的法国驻华大使馆文化中心,汪先生宣讲了《中国教给我们什么》,这是多么宽广的胸怀,我想,汪先生的汉学成就,应该就是来自他对非西方中心的文化的虚心体认,来自站在世界屋脊之上看世界的跨文化胸怀。
这一年八月,汪先生又一次来到北师大,讲中国文学的起源——官方文学。这一次我听出汪先生使用了《文心雕龙》的学说,而且我从金丝燕教授那里知道,汪先生和金老师正在合作《文心雕龙》的法译本。这又是一个我当时翘首的梦:这一项正在进行的翻译工程让我们有理由期盼下一次跨文化课程班的讲座,就可能听到汪先生讲《文心雕龙》了,那是多么美妙的课程!
2020年以后,由于疫情的原因,跨文化课程班改成线上授课,因此,汪先生不能亲自前来北师大授课。但是,网上平台授课,让我们这些听课者反而走进了汪先生的家里。通过视频的镜头,我多次看到汪先生的家。2020年和2021年,两轮讲课,一次汪德迈全集发布会,我们大模大样登堂入室。从镜头里,我看到汪先生的厅室墙壁上,挂着四个花体风格的汉字“春”“夏”“秋”“冬”。这几个汉字让睿智的汪老又染上一种儿童的纯真之光。
记得汪先生的系列讲座中的一讲,是金丝燕教授和我远程合作主持。为了能跟上汪先生的思想,我做了较多的准备,组织学生讨论汪先生的书,跟学生一起查阅相关资料,引导学生、组织学生提出问题。这样的准备的确带来预期的效果,汪先生的一系列新概念,比如:“形而上”—“物而上”,“逻辑”—“关联”,“巫术”—“神”,等等,这些非常哲学的概念,我和我的学生都听懂了。汪先生以他的睿智,透彻理解了中国文化,也带我们走进他的出发地——希腊哲学。双向的跨文化,是我们永远受用的精神启迪。
突然,视频镜头中,坐在家里的汪先生用汉语冒出一个词:“光时代”。这是什么?汉语词典没有这个词,但是,从汪先生的上下文,从汪先生的巴黎背景,我立刻猜到汪先生说的“光时代”可能就是启蒙时代。因为对应汉语启蒙时代的法语词是Lumières,其构词词根是“光”。巴黎那边,坐在汪德迈先生旁边的精通法语的金丝燕教授证实了我的猜测。这时我真真切切感到有一束光从巴黎的那一边投射过来,照亮了我。
但是,2021年10月17日凌晨4时,那束光熄灭了。
2021年10月17日凌晨4时,巴黎,汪德迈先生心脏骤停,巴黎,那束光熄灭了。
连日来,我在没有那束光的暗色中悲哀。
而当我想到汪先生在巴黎书房里远程为我们上课的时候,那束光又照射过来。听董晓萍教授说,在巴黎,很多学者为汪先生再送一程。
汪先生将去哪里呢?像他那么善良的人,当然是去天堂。
但是,像汪老那样如此喜爱中国的汉学家,此番前行会不会是汪先生所喜欢的中国大文论家刘勰所言的“南行”?仲尼从鲁国出发一路南行,考察、带徒、讲学。汪先生的一生也有好几番这样的南行呀。在巴黎,当亲友来相送,汪德迈先生一定又是一番南行了。那么,请允许我,凭北京师范大学跨文化学之祭坛,借汉语之形,远具丹漆之礼器,遥送汪德迈先生之南行。
2021年10月21日北京琉璃厂西